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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還沒有形體、初次見面的那時候開始,就覺得他像個人類。

明明是沒有心的物品,卻跟沖田君一樣有情緒起伏,有時候開心、有時候難過,有時候也會生氣。

跟沖田君常常玩在一起的那群孩子們也很像。沒錯,就像是人類孩子一樣,單純地表現出「感情」。

在不遠處的庭院,安定總是偷偷黏在沖田君旁邊,跟大家一起玩遊戲。雖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存在,卻總是能玩得很開心。

「清光!」

他少見地脫離遊戲跑到清光身旁,兩腳一踢,身手矯健地攀上緣廊,鞋子飛得好遠,要撿回來的話襪子一定會弄髒。

但對沒有形體的他們來說,「弄髒」這個詞是不存在的。只是跟在人類身邊久了,說起話來也染上了人類的習慣。

因為沒有形體,所以相當自由,只要想的話,就可以穿上跟沖田君相像的衣服,也可以像沖田君一樣穿著鞋子到處走。雖然這些東西對附喪神而言,一點意義也沒有。
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習慣盤起頭髮、習慣穿上整齊乾淨的和服、習慣踏著草鞋跟著他一起出遊。

應該是從認同了沖田君的時候開始吧。

安定則不一樣,從最初的相遇開始,就像人類一樣。安定的話語總是充滿感情。

「怎麼了?」

「沒什麼。只是覺得清光或許會感到寂寞,所以才過來的。」

「不會啊。再說,你知道寂寞是什麼嗎?」

安定縮起身子,頭歪著靠上膝蓋,一雙大眼睛認真地看著清光。

「沖田君說,如果一個人待著,覺得很難過的話,就是寂寞。」

「那難過是什麼?」

「沖田君說,如果心很痛,就是難過。」

「心又是什麼?」

「那是人類才有的東西,對吧?」

物品沒有心,所以沒有感情。或許會習慣於被某個人使用,但大概也僅止於此。對物品本身而言,只有用得好與用得不好,比較的結果,稱不上是喜歡。

因為沖田君總是能好好使用自己,才會心甘情願待在這裡。絕對稱不上是喜歡。

「我啊,在『學習』沖田君哦。因為我好喜歡他,很想變得跟他一樣。」

安定像是人類一樣扯開嘴角,笑得很燦爛。

因為他總是看著沖田君,所以很擅長模仿人類。知道什麼時候該笑、什麼時候該生氣。

對清光來說,那些感情一點都不重要。

「這樣啊。」

跟他不一樣,安定可以毫無保留地說出「喜歡」。那份坦率,會讓清光不小心忘記,對方跟自己一樣沒有心。

但是只有一次,清光只有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感情。

在池田屋斷了刀尖,漸漸地動不了之後。沖田君吐血之後倒下了的那一瞬間,腦子裡閃過安定的臉。

那是很奇怪的感覺。

想著像人類的他會不會感到「寂寞」?會不會因為太「難過」,忘記了怎麼「笑」?那傢伙好像說過,沖田君說這是「擔心」。為了某個人的事煩惱,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
我在「擔心」他嗎?明明只是物品而已,卻模仿著人類,真令人噁心。

 

睜開雙眼,發現自己做了夢,清光隨手抓了抓頭。安定在一旁睡得一臉安詳,亂得誇張的頭髮倒是令人發笑。

「安——定——起床了——」

「……再睡一下……」

「快點起來——幫我綁帶子——快——點——」

「你自己不是也會綁……好啦,快點轉過去。」

安定被搖晃到無法入睡,只好無奈地起身。

「因為這樣比較輕鬆。啊,我等等幫你綁頭髮。」

「你這傢伙真的是……」

安定嘴裡碎唸著,卻還是乖乖地讓清光梳理頭髮。很輕鬆這點倒是沒錯。

兩個人都整理好自己,再一起疊好被子放進壁櫥。安定還先把暖桌搬出來,說因為今天沒有工作,所以等一下一定會用到。

「那你就把羽織穿上,這樣當然冷。」

清光一把抓起天空色的羽織往安定臉上丟,同時阻止他想先插上插頭加熱的浪費行為。

「啊,肚子好餓……」

「好好好,那是因為你睡太久。再不快點人家都要開始收拾了。」

清光抓住散發著慵懶氛圍的安定手腕,硬是拖著他開始走,要是以他的速度,不管多久都到不了食堂。

「……欸,你的體溫是不是有點高啊?」

「不會啊,我也沒有覺得不舒服。」

「是哦。」

「倒是你,穿這樣不冷嗎?」

「當然很冷。但是不趕快習慣的話,等等會更冷。我今天可是要去種田,種田欸!到底為什麼要讓刀去種田?」

「來了來了,清光的抱怨開關。乖哦、乖哦,等你回來,我幫你剝橘子好嗎?」

「……我還想喝熱的——」

「好、好,那我再幫你泡茶好嗎?」

修行回來後,安定大部分時間都是這個樣子,平靜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。不過感覺上跟本丸的其他人、還有主的關係都變得比較親近。

卻也變得不太講那個人的事了。

真的還不是很習慣,因為安定總是很有活力。

自己是到顯現之後,才開始覺得當初對那個人的感情,姑且還是能稱作「喜歡」;安定卻是在最初,就憑藉著本能「深愛著」他。

雖然愛並不是物品的本能,說他是對那個人極度信任反而貼切。那個人說過愛著他們,所以他覺得自己一定也是「愛著」那個人的。

安定對於感情,從來不曾有過質疑。

 

「安定,這樣會著涼哦。」

終於結束種田工作,已經過了中午,偷跑到廚房捏了幾個飯糰,清光才回到房間。一拉開門,就看到安定正用著奇妙的姿勢睡覺。

他歪斜地趴在暖桌上,羽織從肩上滑落,一隻手放在桌上,手上還抓著一顆橘子。

清光笑了出來。

他想了想,決定還是先不叫醒他,幫他解開了頭髮,再用手稍微整理。自己跟安定的髮質有點像,但安定的頭髮看起來卻很蓬鬆、很暖和。就跟他給人的感覺一樣。

修行回來後的安定,服裝變了、髮型變了、個性稍微不一樣了,只有樣貌沒變。幸好沒變,不然誰也不會相信,他是那個大和守安定吧?

清光走到安定對面,鑽到暖桌裡坐下,將臉側著貼上桌面。

「好溫暖啊。」

 

「啊,不小心睡著了。」

過了一會兒,安定從睡夢中醒來,先是發現頭髮散開了,感到奇怪而直起背脊。感覺手被誰拉著,順著手臂移動視線,才又發現本來應該是抓著橘子的手,翻了過來手心朝上,被對面的人緊緊抓著。

「清——光,這樣我沒辦法幫你剝橘子哦——」

安定故意放低音量,拉長著聲音呼喚。聲音細細軟軟的,卻剛好能輕柔地帶領淺眠的清光離開夢境。

「清光,早安。種田辛苦了。」

他不動聲色抽開手,緩慢但流暢地剝橘子、泡茶。

「好了,請用。」

看到桌上還放著飯糰,他雙眼一亮,直接拿起來吃了。接著一口茶、一片橘子,再一口飯糰,茶、橘子、飯糰、茶、橘子、飯糰……沒變的還有這點,非常療癒的吃相。

清光有些恍惚,剛才握著安定的手還放在桌上,他覺得安定現在的笑臉很令人懷念。

話說回來,到了現在的季節,橘子已經沒有酸味,配茶也算合適,只是一瞬間還是很想用糰子配茶。

「對了,這是剛才堀川拿來的。」

安定從放著熱水壺和茶杯的托盤中,拿出了一個小包放到桌上。

「……這是什麼讀心術?不覺得有點可怕嗎?」

「堀川真的是善解人意呢。」

安定回來後,也變得比較少吵架了。就像是小孩子長大,學會了隱藏心情那樣。

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,時間一秒一秒地過,很快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。

「安定,你肚子餓了嗎?」

「老實說,完全不會。你應該也是吧?」

「要是被堀川發現是因為吃了點心,肯定會被罵的。」

「……決定了,我們逃跑吧!」

「逃跑?去哪裡?」

「一起的話,哪裡都好。到堀川找不到的地方去!」

安定迫不及待地拉著清光起身,臨時的出遊似乎讓他心情很好。好像又變回了小孩子,單純地為了小小的秘密感到開心。

夕陽染紅腳邊,地平線的那端,一輪明月正要升起,安定拿來羽織給清光穿上,本來想直接奪門而出,卻又被清光拉回來收拾房間。

 

「真是的,清光就是太認真了。」

「是你太隨便。」

清光拿起杯子湊到嘴邊。

「你看——茶都冷了。而且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喝酒嗎?」

「那你去廚房拿。」

「我不要。」

清光一口回絕,於是兩人之間陷入沉默。

因為這陣沉默,他想起了堀川拿來的糰子。要是不吃糰子,應該就不會變成這樣了,雖然那糰子是真的很好吃。

總而言之,都是因為安定散發著慵懶氛圍的關係。

得出了奇怪的結論,清光又喝了一口冷茶。不想思考堀川跟糰子還有自己為什麼在這裡,這三者之間有什麼關係。還是覺得月圓之夜,應該要配酒才對。

「真是的——為什麼不會被堀川找到的地方是屋頂?這裡好黑,又好冷。」

「但是月亮很美呢。雖然真的有點冷。」

「真是的——」

「但是啊……可以感覺到冷這件事,也不錯呢。」

安定像遙遠的以前那樣縮起身子,側過頭朝向清光。視線延伸的前方,是凝結了月光的屋瓦。

他伸手感受冰涼的觸感。

「溫暖也很不錯,但寒冷才有滲入『心』深處的感覺。就好像自己也擁有了『心』。」

「你一直都有啊。」

清光捧起對方的臉,將額頭靠上對方的。

像是茶要配糰子、月圓夜要飲酒,大和守安定擁有心,就是那麼習慣成自然。

「現在……還有嗎?」

「當然。」

因為是「人」。

「但我還是『物品』。」

「人也好、物也罷,這些都不重要吧。因為我會為你記得,你的『心』好好地在這裡。」

「這樣啊。清光要是去、修行、回來之後,我也會好好安慰你的。」

「嗯,謝謝。」

與修行歸來那天相似的話語,但是話語裡面已經沒有那個人。安定總是在模仿那個人的模樣,就算只是喊著那個人的名字,也充滿了情感的程度。

安定總是,全心全意地。

所以無法說出口。因為是人、也因為是物品,半調子的「我們」才害怕有什麼會滿溢而出。

壓抑情感、裝作遺忘,於是心叫囂著、抗議著。「我們」仍然是半調子。

「對了,要是清光也決定『忘記』,就換我來幫你記住吧。」

安定朝清光蹭了蹭,瀏海變得有一點凌亂。

「哦——這樣感覺也不錯呢。」

「嗯,或許不錯。直到我們都能好好面對的那一天。」

是啊,直到「我們」都能真正成為人的那一天。

 

「現在想起來,我一直在模仿人類。」

「你突然在說什麼?」

「在該笑的時候露出笑容、在該生氣的時候裝作生氣的樣子,該哭的時候卻沒辦法哭,應該是因為擁有心才懂得如何哭泣吧。」

等到過了晚飯時間、整理也結束之後,兩人才躡手躡腳地來到廚房收拾杯盤。

結果看到桌上放著吹涼的飯菜,兩人對看一眼,各自拿來碗筷,盛了一點當作宵夜。吃完後,才並著肩在流理台清洗餐具。

「所以我那時候哭了好幾天。像是要填補曾經的空虛,不斷地、不斷地哭,也像是要把心吐出來一樣。」

沖田君曾經坐過的緣廊、和孩子們玩耍過的庭園、去逛過的市集、參拜過的神社、開過會議的房間、練習過的道場、戰鬥過的地方,還有生病倒下的、和臥床不起時休養的地方。

安定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唸著,有點難讀懂他的情緒。不過,與其說是壓抑感情,更像是小心翼翼。

以免自己在大海中失去居所那樣地小心翼翼。

「我一直在想,我的心說不定被留在那裡了。但是清光說了會幫我記住,很讓人安心,原來還是有的。有了心才能感受到的,我還是能感受的。」

飽含感情的呼喚、正直的心,原本以為弄丟了的一切,似乎還是被好好保存在盒子裡。

如果盒子真的存在,想必是雕刻了繁複紋樣,質樸的木頭材質,卻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盒子。

忘記所有事情,只為了再次邁開步伐,曾經停下的雙腳顫抖著,幾乎無法站穩。但是即使如此,還是得前進才行。因為是人,也因為是物品。

 

「今天要一起睡嗎?」

「過來吧。」

「好耶!」

安定抓起枕頭,鑽進清光的被褥裡,棉被蓋到臉頰的高度,清光則正好可以輕輕環住他的頭。蓬鬆的棉被、鬆軟的頭髮、圓滾滾的眼睛,安定看起來非常一致,感覺暖呼呼的。

「你的體溫果然比較高。」

「怎麼樣?我可是天然的熱水袋哦。」

「你在沾沾自喜什麼啊?」

安定在棉被下往清光更靠近一些,將一隻手跨過他的腰,悄悄攢緊了衣服。

「清光晚安。」

「晚安——」

升高的體溫膨脹著感情,或許有一天,那個精緻的盒子會被脹破、變得再也收不住東西。

到時候,或許就能夠真正地成為人類。拋棄物品的思維,學習人類的情感,最後再接受曾拋棄過一切,殘破不堪的自己應該就能完整起來。

至少看起來是的。

對物品而言,要是能學習到一些皮毛,大概也是不錯的了。尤其是這種半調子。

「欸,安定。你到時候可要幫我選個漂亮點的盒子哦。」

「……啊、蛤?你在說什麼……?完全聽不懂……」

安定從恍惚之中被拉回現實,眼睛還睜不太開,讓清光不小心笑出聲來。

「我只是在想,我也……沒事,你快睡吧。」

沒什麼好擔心的,因為是「我們」啊。


(初公開:2020/03/1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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